晓薛【影子】1-6

影子(晓星尘x薛洋)

 

楔:祭我血肉,燃我魂灵,只做神的影子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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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 

骄阳落下,白云从山后尽兴涌起——它们举起侵略之笔,无视红霞的垂死挣扎,将天幕肆意重染上浓淡不一的灰色。

 

灰蔓延的很快,大地显然也遭受了波及,从街头看到巷尾,丝毫没有明暗交界。

 

在这无止境的冷色调里,为了打破昏沉的夜幕,屋檐准时结起灯笼,栖息此处的昏鸦也张开翅膀,朝远方的新月而去。

 

月华初降,随之而来的,是大地的功成身退,北风的崛地而起,它们从天而来,带上雪峰的清凉,又降落于地,留下轻盈的脚步。

 

它们肆意的开嗓,仿佛在为某场圣礼演奏序曲。

 

“踢——踏——踢——踏——踢踏——”

 

风噤声了,想必有客人来了。

 

那是一阵断断续续的,且缓且慢的脚步声。

 

风继续听,脚步逐渐清晰。借着蟾光,地上蔓延出一团模糊的黑影,紧接着慢慢显露出人形,那道影子踉踉跄跄的往前走,最后形成一个女人的体态。

 

她抬起头,在月的倒影下,得以看清那张病态的疲容——一对微凹的双眼,过分消瘦的脸颊,再配上那身杂草般的蓑衣。

 

——显而易见,这是个独行的流浪者。

 

——当然,也是个信徒。

 

那只乳白色的玉面神像正垂在她胸口,随主人苟延残喘的呼吸声摆动。

 

这副形容枯槁的躯壳好像饿了很长一段时间,可信仰的神似乎没空接济她,于是她开始寻找什么东西,而且找了很久,只看到她的一只手背在身后,眼翳里投影出期许已久的目标。

 

她艰难的迈开脚,用近似挪动的姿势往前走了一步,接着是第二步,浑身的骨架无时不在喀拉作响,钻心的疼痛从脚底蔓延开来,于是她停下了,但她没有哭,只低头看了看留在两步之遥的脚底板。

 

——那是一块鲜红的,却丝毫没有脂肪的肉

 

它被铁皮叼在舌尖,耀武扬威的在女人影子上泼洒血迹。

 

“欸——”‘痛’字化作一声喟叹,从牙缝中挤出。

 

蓦地,地上淌血的倒影颤颤悠悠动了一下,恍惚间,一丛小的可怜的,几乎看不出形的黑影从中剥离。

 

“娘亲——”她唤她。

 

看来,女人是幸运的,至少独行二字不属于她。

 

小家伙一直藏在母亲身后,像只嗷嗷待哺的小企鹅,她咕噜圆的眼睛一眨一眨,一边看着她的好娘亲弯着腰杆用半截身子翻找残羹剩饭,一边流着哈喇翘首以盼。

 

这样的人在凡世间漫山遍野都是,他们苟且偷生般活着,渴求神的馈赠,又巴不得快点死,好得以解脱。

 

就如同现在这个女人,左手握着捡到的碎瓷,右手捧起腐烂的苹果,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不定。

 

“娘亲——,我饿。”

 

看来死于她而言,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。那块瓷片还没来得及在干柴上留下痕迹,就坠到地上结束了使命。女孩扯了扯母亲的袖子,一声呜咽同时拽住了母亲的腿,她用清澈无比的瞳孔正视着女人绝望又颤抖的那双,让女人莫名其妙的开始发冷。

 

2

 

“娘亲,我们会死吗?”

 

“不会的,天神会眷顾我们。”

 

这曾经是她们最常见的对话,每当女儿问起这个问题,她就取下胸前那只神像,贴到女儿胸口,虔诚念起那段烂熟于心的经文,祈求天神给予恩赐。

 

她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的祷告,甚至在此般乱世,没有选择用坠子去当两条鲫鱼,连最后的饱腹欲望也被信念压了下去。也许对她而言,人之将死,唯有信仰与爱,抛不开,放不下。

 

一个可悲的信徒,也是一个可悲的母亲,“扑通”一声,伴随着流不干的泪,跪在了孩子面前,她伸出双手,抱紧了她无边黑暗中残存的一颗星辰,嘴唇翕合了几下,便无声了。

 

母亲的温度还残留在耳边,可当孩子再次抬起头,想去看看她,却再也无法叫醒身上这具沉重的尸体了。

 

那双稚嫩的眼睛还不懂得难过,她只呆愣了一秒,就被下一秒发生的事吓得哇哇大哭起来。

 

——这可比话本子里的鬼故事吓人多了

 

女人断气的那刻,胸前的神像仿佛受了外力,忽然间坠地,摔得四分五裂,可在下一瞬,一地的残片又突然活了似的,回首扎入那颗死透的心脏,好像在吸血,亦或是精元。待它喝饱了,就丢下那具干瘪的不能再干瘪的尸体,开始无止境的生长。就像一棵破土的苗,只不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。

 

它的“树干”枝枝丫丫,忽然变成了白的,又多了点红的。

 

新生的白骨与肌肉交织在一起,又被凝脂般的皮肤包裹,接着开始长出手指,脚趾。

 

随之而来的,是越来越清晰的五官。在黑暗中,它睁开眼睛,点亮一双灿若星辰的眸,若是看的到满天星,定是以为摘了颗镶进去的。

 

“鬼!呜呜呜——鬼——”

 

“......”

 

他一睁开眼,就是眼前这幅惨烈的场景,满地的血,一具发皱的干尸,还有身旁这位“小麻烦”。

 

她大声的哭,“鬼”只能小声的哄。

 

“小麻烦”哭个不停,于是“鬼”无奈蹲下身,想要摸摸她的头。

 

“啊——”

 

小孩的叫声过于凄厉,连“鬼”也被吓到了,他这才发现,自己身上连一件蔽体衣物都没有,新生的皮肤暴露在外,那处孽根就这么颤颤巍巍的垂在腿间,好不羞耻。

 

“鬼”羞得面红耳赤,被女孩盯过的部位仿佛火烧。他手忙脚乱的捂住那双眼睛,随后扯下街边的一条素色门帘,简单围了个“袈裟”。

 

这可能是他认事以来过的最糟糕的一天了,从被堕天,到被看光,间隔不超过一炷香。

 

霉哉——霉哉——

 

这位七重天上的神,长叹了一口气。

 

3

 

他叫晓星尘,是凡人口中的天神,准确的说,是预备神,究竟是上个元年还是这个元年当上神的,他记不清了,只记得最初他也是个凡人,死后机缘登天,没想到直接上了七重,当了所谓的“高官”。

 

那时他一再推拒,说自己何德何能,担不了此大任,可那位黄头发的信使似乎并不愿与他纠缠,把话带到后,便踩着云悠悠飞走了。于是晓星尘只好硬着头皮吃下了这份差事。

 

后来,为了当一个称职的神,他几乎翻遍了天界所有藏书,在不知道多少个洪荒的历史里,终于找到了点头绪。

 

原来神和人一样,都活在一个社会圈里,他们有工作,有娱乐,甚至也有家庭,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浅白的说法,神也分三六九等,有些神当然不需要经历这些,他们甚至已经成为神的信仰,力量大到无穷无尽,翻山蹈海不过是一念之间。即使没有神见过他们,那些弹指间灰飞烟灭的神话也只记载在神册里。

 

然而,神界最多的,就是像晓星尘这样的散神,虽然他处在七重天,地位要稍稍高那么一点,但也不过是职称上的差异,他们每天做的工作,都无非是达愿和否愿,每个神都有指标,达愿数与否愿数必须成正比,这样才能维系人界的自然法则,对此晓星尘相当嗤之以鼻,以至于他后来的“不合群”行为直接导致了他的堕天。

 

当然,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。可能是因为神太闲了,而离死的那天又过于遥远,于是不知哪位先行者开发起了玩乐这个项目,虽然这个词通俗的仿佛不属于神界,但神总是振振有词的,人得娱乐,神也得娱乐不是?

 

后来,这些黄头发的,黑头发的,蓝眼睛的,褐眼睛的神们,第一次达成了共识,他们围坐在一面神力凝聚的通天镜前,抬首仰额,在凡界的沙盒中寻乱作趣,小到罗马士兵的角斗,大到王朝与王朝间的争霸,都能成为他们谈笑的好戏,可是戏总有散的那刻,人走茶凉后,这些神又开始乏味了,换句话说,人界越太平,神界就越不太平。

 

于是那群耐不住寂寞的神开始自己找乐子,他们每天飞到自己的神龛,揭起一张张热腾着金光的神符,捏在手里刷刷的翻阅。

 

“求神保佑,风调雨顺,”——东城那么太平还祈愿,这君王真贪,否了。接着一场大旱夺去了万千生灵。

 

“求神保佑,土地丰收,”——去年求收成今年又求,这小民真贪,否了。后来一场饥荒饿死了全村百姓。

 

“求神保佑,无灾无祸,”——刚打胜仗又来求平安,这将军真贪,否了。于是一场大火泯灭了一条英魂。

 

......

 

人命在他们眼里小的仿佛一颗尘埃,看着凡人在战火中打滚的模样对神来讲才是有趣的,那些痛苦的挣扎,撕心裂肺的狂吼,是他们千百元年来都未曾经历过的,即使曾经是凡人,也早被打磨的刀枪不入,所以神们渴望在平淡而又漫长的时光里,看到这些低等的凡界生物,为他们贡献零星的乐趣。

 

“这只是回报而已。”那位神翘着二郎腿,看着眼前恼火的晓星尘,漠然道。

 

“早就成了神界不成文的法则,没有人会去戳破他,我劝你最好也不要。”

 

“别怪我没提醒你,少管闲事,神可没有想象的那么善良。”

 

然而晓星尘就爱管闲事,活着爱管,死了爱管,成神了更爱管,于是当他踏着云打算冲上九重天声讨时,冷不防就被众神拉了下来,散神们你一言我一语,硬是给晓星尘安插了无数条莫须有的罪行,接着他就被两名神将打包丢进了悬河,一路飘到了凡界,借着神像的灵力同死人未散的精元复生了。

 

回想起这段经历,晓星尘只觉得既荒唐又可笑,他再也不想被冠以神的名号,如果给他机会,他一定会亲手砸了自己的神龛,可天不遂人愿,即使经历了堕天的洗礼,他仍能感觉到,这具灵魂里,依然暗藏着神力涌动,即使暂时被压制,晓星尘依然清晰的看见——那些埋在初生皮肤下,随主人神息浮现的金黄回路。

 

“哥哥,你......你是鬼吗?”

 

女孩畏畏的扯了扯晓星尘的衣角,悄声问道。

 

——看来这一会儿裸体一会儿发光的“鬼”哥哥着实将她吓得不轻。

 

“不......不是啊。”晓星尘有些不解,他划了个水镜照了照,镜中人朗眉星目,分明是一副明月清风的君子模样,怎么看也不能与那青面獠牙的牛头马面划等。

 

于是他往后退了两步,又转了个圈,挂了个近乎和蔼的笑容,“你看,怎么就不像人了。”

 

女孩摇了摇头,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,似乎发现了更骇人可怖的事,“你没有影子。”

 

晓星尘垂眼看去,笑容也随之僵在原地。

 

4

 

“我没有影子。”

 

“我要做他的影子。”

 

前声低沉,后声明亮,一为阳,二为阴,跨越生死的一声长叹,仿佛夹杂着道不穷的爱恨情仇,连根撞入薛洋残破的灵台深处。

 

他打了个冷战,这地方太黑了,连睁眼都变成了徒劳,身子很重,脚很沉,整个人都陷在肮脏的血水里。锁链纠缠于每一道裸露在外的皮肤,时间一久,链子锈了,就深深扎进肉里,绞进骨里,如同他前世犯下的罪行,永远无法脱离。

 

薛洋喊完那句话后,几乎没有力气喘气了,事实上,他已经很久不需要喘气了。这是他在地狱“安居”的第四十九个元年,按凡界的算法,等同于四千多年,就算每百年死一次,也能轮回四十多次。

 

可薛洋向来不是随波逐流的人,他从来没有光顾过那条路,传说中开一千年落一千年的彼岸花,也只是千古前那人提灯下的喁语。

 

整整四十九个元年,他自愿呆在这处无人之境,承受非人般的折磨。

 

5

 

“何必呢?”四千多年前,孟婆这样问他。

 

她活了几个洪荒,见过无数缚于爱,缚于恨,缚于执念不愿轮回的魂魄。他们无数次问起同一个问题。

 

——我还有别的路可选吗?

 

薛洋当然也问了,可他是万千游魂中唯一一个,选择这条“别路”的人。

 

那张苍老又和蔼的脸庞第一次沉默了。一双幽眸不安的挂在薛洋身上,她放下了手里的汤碗,用满是褶皱的手去握薛洋的那双。

 

婆婆的手心是冷的,话却是暖的,他听到她说,“孩子,别去。”

 

想到这里,薛洋再一次把自己埋进血池深处,他蜷缩成一个婴儿的模样,全身都被这条猩红的被褥包裹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脱离那斗黑暗冰冷的墓穴,暂时忘记身上的——

 

什么?

 

瞧瞧,他忘了。即使身体替他记得,灵魂替他备份,他依然喊不出那个字了。

 

那群阴魂不散的怪物又来了,他们嗅到了熟悉的香味,仿佛将一块蜜糖扔在肥硕女人的嘴边,让其无法拒绝这种诱惑,于是他们从深渊里苏醒,拨开幽绿的鬼眼,朝那块肥美的珍馐而去。

 

“呃——”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留下,疼,脚趾被咬去,疼,手臂被扯断,疼,灵魂被撕裂。

 

好疼——

 

一具可怜的,任人鱼肉的薛洋,只能用悲鸣似的呜咽来填补那个字的空缺。

 

地狱没有日月星辰,空白的时间让这场酷刑变得更加漫长而残忍。不知过了多久,那群怪物终于享用完毕,便丢下这副残破的骨架在血面上,掩形窜回了池底。

 

它们不能停留,因为光来了。

 

薛洋睁开眼,即使他的眼球被咬碎了,眼眶被啄烂了,他依然可以看见——那道划破黑暗的救赎之光。

 

这是最后一次了,那束光曾经出现过几千几万次,可从没这次耀眼。

 

他平躺着,任凭光芒没落下来,洗遍全身残骨,铸造新的血肉。

 
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

 

丧钟在耳边敲响,这是四千多年来薛洋梦寐以求的圣歌。于是他爬到岸上,又一次站了起来,他觉得高兴,就笑了,可脸上太痒,身上也痒,他只好一个劲的抓耳挠腮,把新生的皮肤抓的这里红一道,那里红一道。

 

但他还是高兴。

 

炼狱的大门打开,门口站着当初目送他进来的人。

 

老妇蹒跚着腿,抱着两把剑,深潭般的眼眸顷刻间泛起涟漪。

 

“阿洋。”

 

薛洋满满的应了一声,在对方面前转了一圈。

 

他笑得无比得意,又带着少年无厘头的自信。

 

孟婆欣慰的看着他,面对这张脸,仿佛又看见了熟悉的身影。

 

婆婆——

 

幻影脆弱的像泡沫,一触即碎,待回过神来,眼前的还是这个薛洋。她叹了口气,前尘已往,不谈也罢。

 

于是又问薛洋,“你做好准备了吗?”

 

那双眼睛丝毫没有犹豫,接过对方手里的剑,他点了点头,“当然,四千年前就做好了。”

 

6

 

钟声还在瓮瓮的响,久违的,回荡在地狱上空。

 

“It's absolutely amazing.”

 

“好了,洋鬼,别拽你那听不懂的鸟语了,瞧瞧,他要跳了。”

 

“可怜,可怜。这是条不归路啊。”

 

“唉——值得吗?”

 

薛洋堕入虚空的时候,也扪心自问——值得吗?

 

但下一秒,他用那只还未消散的手,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。

 

何谓值得?——为了他,什么都值得。

 

于是他得到了答案,无比满足的闭上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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